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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人的小时代

  • 作者: 花果
  • 来源: 岁月文学
  • 发表于:2016-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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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过完这个秋天,我就踏入七十岁的年纪了。就目
      前的状态来看,我想我是很难活过这个秋天的,身体的癌细胞一天天的侵蚀着我
      的身体,将原本高大强壮的我,只剩下了连着骨头和头发约不足七十斤的重量。
        在这些躺在床上的几年里,在那些接近真实的恶梦中,我努力一遍又一遍的
      回想着,属于我的这一辈子,原创的这个小时代。
        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死神的面孔,他在对我诱惑,对我呼喊,
      像是在说,来吧,孩子。他紧紧握着我即将要冰凉的枯瘦如材的双手,告诉我,
      我这里也有温暖,就像妈妈的腹腔一样,来吧,孩子。
        死神居然喊我孩子,多么遥远多么亲切的声音,多么友好多么热情的呼唤,
      半梦半醒之间,我看到了一束强光,似乎穿过了时光的隧道,瞬间回到了七十年
      前。
        我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母,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一直以为我喊着爸爸妈妈
      的人,就是我的亲生父母。直到有一天,妈妈生下了弟弟,几年后又生了妹妹,
      爸爸妈妈和我坐着汽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揭开了我是他们拾来的身世,然后
      给了我两元钱之后,我就流落到了街头,看着父母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固执的大
      颗的往下掉落时,我的心也很疼。在上个世纪40年代,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算新
      闻。每一个家庭都很贫困,全国上下每天都会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我理解我父
      母的行为,家里挣钱的只有两个人,吃饭的却有五张嘴,这显然不够。别说我这
      样的,有些孩子多的家庭为了给孩子多一些活路,都会主动的将之弃在稍微繁华
      的街头。不管是讨饭还是打散工,至少还能看到一丝丝生的希望之光。在如今用
      现代人的眼光看来,这不仅残忍,而且触犯了法律。可是,在特殊时期,这种有
      违人伦的事,人们也都善良的表现出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
        很幸运的事,某一天在街头巷尾流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憨厚的中年男人。他
      给了我一个热腾腾的馍馍,然后牵着我的小手,叫我跟他回家。我当时没有犹豫,
      能遇上这种事,我不会有其它选择。他家里在一个小镇上,同时,他和爱人在镇
      里的砖厂工作。他们俩都是善良的人,允许我坐在他们的床边,同意我玩哥哥的
      玩具,吃饭也是和哥哥一样多,对我很好。家里还有两个比我大很多的哥哥,我
      小心翼翼的看着眼前的这些人,不知道接下来我的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很
      期待,我知道这种变化是老天爷暗中的眷顾。看着他们慈祥的笑容,我知道幸运
      在这一时刻真真实实的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这对夫妻让我喊他们叔叔阿姨,我表现的很乖巧很听话,因为我很珍惜这种
      生活,我用一个孩童的双手想紧紧抓牢这份幸福。似乎一夜之间我长大了,变得
      懂事了,像个大人似的明白了许多道理。我不再调皮,更不再倔强。在家里帮着
      爸爸妈妈种菜,施肥,在工厂里和两个哥哥一起搬砖,拖砖。叔叔和阿姨由于是
      正式职工,是在生产车间里工作。两个哥哥属于临时工,只有正式工的亲属才能
      获得这个工作。我不属于什么,即使我自以为是的什么都懂,可是在所有人的眼
      里,我只是一个稚嫩的小孩子,但可以由此借着玩耍的理由,帮忙哥哥们努力运
      砖。
        这样的日子平平淡淡的过了十几年,叔叔阿姨已经年老退休,两个哥哥婚后
      也因顶职进了砖厂,成为一名正式的员工。有一年工厂扩招,在叔叔阿姨的努力
      帮助之下,我也有幸的成为了一名正式工。倘若没有这个工作和身份,我想我真
      的很难以成家。
        这一年我31岁,同年的人几乎都已娶了媳妇抱了孩子,有些着急的孩子都
      十来岁了。听着孩子们一声声喊我伯伯的时候,我的心里很着急。之前叔叔阿姨
      和哥哥嫂嫂都给我介绍了不少姑娘,每一个都无一例外的失败,有嫌弃我太黑,
      太木纳,且结巴,也有听到我是临时工,没有房子就离开的。当工作稳定之后,
      这成为了我结婚的唯一资本,很快,就在乡下找了个人家。姑娘白白净净的,不
      高不矮不胖不瘦,普普通通,只是头发太少,一眼就能看到一片片白花花的头皮。
      我当然不会计较,人家不嫌弃我就得烧高香了,哪能不知趣的挑剔呢。
        姑娘是家里的独女,我没作思考就按她的要求入赘到了她家。好在与砖厂距
      离很近,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了。
        相安无事,十年。
        这些年,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四个孩子的妈,也从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村里
      粮店的售货员,皱纹增加了不少,头发掉的越来越多,现在她不得不春夏秋冬都
      戴着帽子。她喜欢各种颜色的帽子,款式也很独特,和邻居们常戴的草帽有很大
      区别。我的头发很多,不需要也不喜欢戴帽子,可是,她却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
      情况下,赠送了我无数顶鲜绿的帽子。
        那天有个邻居用很怪异的语调对我说,你家二儿越来越像村长了。这样的传
      言这些年我没有少听,可是当着我的面悄悄对我讲,似提醒似耻笑的话,这还是
      第一次。我不知道这个邻居女人的真实用意,我跟她之前没有说过话,我跟村里
      人几乎都没有交流。我每天早出晚归在镇上上班,加上我有些自卑自闭,说话又
      结巴,不管与谁,我都很少很少说话,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可是当我认真
      的胀红脸说出来之后,别人都会听不懂,有的甚至还会抑制不住的偷笑,我又不
      得不严肃的重复一遍又一遍。太累,我想我还是闭嘴吧。本来天生就有语言障碍
      的我,现在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妻子工作忙碌,也和我一样的早出晚归。家里的四个孩子和几亩田都交给父
      母在操持。在这里不得不说,我的岳父是一个老好人,也言语不多,与我不同的
      是,他总是微笑着,好像天下事没有可以令他生气的。从来都是像个古代的长工,
      默默的工作,不多言不多语,与世无争,每天也很辛苦,除了晚上睡觉几乎是没
      有闲着的时候。任劳任怨几十载。然而我的岳母话很多,成天嘴里是喋喋不休,
      与邻居们有的热情洋溢有的吵吵闹闹,这个很典型的农村老妇女,六十多岁了还
      得照顾着一家老小,她的心里有怨言有委屈。她喜欢坐在屋前的晒谷场上,一边
      摘菜一边与对门的邻居们谈笑风声,那表情之丰富,那声音之洪亮,那笑声之淫
      荡,恐怕整个村子都能听得到。
        我不知道二儿是不是村长的亲儿子,在听那妇女之言后,我在趁晚餐时偷偷
      的仔细的观察了他的面孔,仍然无法确定。我和村长还有二儿,皮肤是差不多黑
      亮,村长身高比我高出十来厘米,目前儿子还未成年,也不知道未来长多高,查
      看眼睛鼻子嘴巴,我觉得和我还是有些相似。那村长的五官长得怎么样,我还真
      没有仔细研究过。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二儿的头发和我的一样多。我把二儿的面
      貌深深的印在了脑海里,改天遇到了村长我要好好的对比一下。
        家里的事,我从来不闻不问,早上起床去上班,下班回家吃晚饭,领薪水了
      上交。其它的事,我没有过问,我想关心,可是好像伦不到我。妻子有了工作,
      不必下地干农活,她觉得很骄傲,自认为在村民面前高人一等,瞬间与邻居们就
      有了阶级的距离感。我这个丈夫,也越来越似有似无,至从生下四孩子后,在她
      的坚决提议下,我们就开始分床睡。同一个屋檐下,没有语言与行动的交流,除
      了晚餐是在一起吃之外,我们形同于陌生人。我有不满,我想诉求,可是我又有
      严重的口吃,我一开口她就肆无忌惮的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翻,好像立刻就要瘫
      软在地,喂,有那么好笑吗?
        有关于妻子的风流事,在村里已经算是公开的秘密,就像儿子的身份一样,
      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我二儿的亲爹是村长。听多了之后,在我对二儿和村长的细
      致对比之后,我有一个重大的发现,不仅二儿和村长很像,连我和村长也很像。
      这说明什么呢?
        流言就让它飘转吧,我没有能力去制止,我已看透了人生,糊涂些吧,或许
      这只是个误会。二儿就是我的亲儿,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我,而我和村长又有些相
      似,才造成了这种不能言的尴尬误会。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我不需要去拉着村
      民的手一一解释,更无须面对着村里的广播来一段亲子鉴定通知书。没必要,这
      样只会让别人看了笑话,难堪了自己。
        妻子的帽子越来越多,本就局促的木柜大部分被帽子占领。某一天夜里,妻
      子的房间传来了隐约的哭泣。我连忙奔跑过去,看到她抱着三女儿坐在床上,披
      散着仅有的几根长发,白花花的头皮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甚是恐怖。我轻轻坐在
      她的床边,用手撩起她的头发,试图将调皮的它们归顺到耳朵后边去。她紧张的
      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我。对我说,三女儿在放学途中,被汽车刮倒,腿不能
      动弹,估计残疾了。我看着女儿红润的脸庞,想开口安慰却还是张不开嘴,我轻
      轻抚摸着女儿的膝盖,希望她能好受一些。我想对她讲,这都是你做的好事,现
      在报应到无辜的孩子身上了,这下你快活了你满意了吧。这话在我的心理,始终
      没有说出口,我还没有发怒。我第一次像个父亲和丈夫那样,守护在娘俩身旁。
        第二天我向单位的同事借了些钱,妻子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凑到了钱,第三
      天她带着孩子去了省城最好的大医院。住院整整一个月,回来后,我发现孩子左
      腿比右腿短了十来厘米。我的心很疼,孩子,你的未来将会怎样?
        是啊,除了自己,谁也掌控不了谁的未来。
        妻子又恢复到了从前骄傲自满的状态,对我一天比一天更加冷漠。不闻不问,
      十年又十年。
        我们快五十岁了,叔叔阿姨已经离世,我和两个哥哥除了在工厂里遇到之外,
      几乎也断了来往。这个家,就是我的家,我不管是欢喜,还是厌恶,尽管它不属
      于我,可是我却属于它。
        大儿子也结婚了,搬到了城里,还添了个白胖的小孙子。二儿子顶我的职进
      了砖厂,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工人。三女儿由于车祸后遗症,我们倾尽全力支持她
      读书,培养成了县城里一家大医院的护士。四女儿也很争气,凭自己的能力高分
      考到了省城的名校,成为了我们家里的第一名大学生。
        妻子老了,仅有的几根头发也掉光了。扔掉了以前的时尚帽子,戴着一顶我
      从地摊上买回的暗红色太婆帽。岳父在一年前因病离世,是笑着离开的,好像觉
      得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岳母仍然有做不完的活,说不尽的话。那时候是对邻居
      说,现在基本上是自言自语。她已是满头银发,皱纹丛生,佝偻着身躯,迈着小
      脚步为这个家忙忙碌碌。
        村长在三年前就已经离世了,癌症,享年60岁。葬礼办得很风光,就像他
      的人生一样,我在村口,淹没在人群中,看了看与我有着特别关系的这个人,半
      生的较量,就此划上了句号。村里的青年们抬着漆黑厚重的棺材,从我面前经过,
      闹哄哄的,像是在庆祝。我有恨过他吗?是的,在那个妇女不怀好意的对我讲之
      后,我几次难以控制的半夜起床磨刀霍霍,想去一刀宰了他。最终我都没这个胆
      量,我怕孩子们没有了父亲,我怕丢失了工作和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恩恩怨怨,像这些闹哄哄的声音一样,不留痕迹,随风消散。
        现在我已近七十岁了,比村长多活了十年,挣了。从当初想到他时的咬牙切
      齿,到现在的宽容谅解,事情本没有发生变化,只是心在悄悄的变得善良和宽阔。
        村长的离世,妻子没有参加,甚至于都没有观礼。她如往常一样在那巴掌大
      的菜地里捉虫。夕阳中,光影下,看着菜地边的水桶,和她弯曲着的躯体,我在
      想,她的心是真如表面的平静,还是早已风起云涌呢?
        也或许是如我一样,那些年轻的往事,浪漫的情怀,激情的时刻,恩怨的纠
      葛,早已经成为了过去。或许已经忘记,也或许铭刻在了心底永远不会再提起,
      这些都不再重要,谁人没有历史,谁人没有年轻过,有历史就会有错误,有年轻
      就会有无知,活着就是进步,死亡也是自然。
        此时此刻,我也将要去见村长,倘若有缘在另一个空间再次相逢,我想,我
      会破例给他一个舒畅的微笑。
        妻子去首都给四女儿照看小外孙了,前几天打电话说三天后回来。九十多岁
      的岳母,在厨房给我做晚餐,刚才来告诉我今晚吃面条,放一个鸡蛋,只是没有
      白菜。因为她已经老得下不了地,无法再种菜了。我知道这个鸡蛋就像往常一样
      是她为我特例准备的,她常说病人需要营养,鸡蛋就是补充营养的好东西。这一
      辈子,她前后养了无数只鸡,每一只小鸡在幼时她会染上一些深蓝色的墨水,好
      与邻居家的鸡进行区分。可自己却不舍得吃一个蛋。年轻是要留给宝贝独生女儿,
      后来就要留给四个正在长身体的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们,再后来他们长大了离开
      家园奔了前程,她仍然舍不得吃,一个个鸡蛋当珍惜宝贝似的攒在衣柜的菜篮里,
      说要留给放假回家的重孙们享用。
        岳母又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她的耳朵已经几乎听不见了,可是仍然喜欢讲话,
      哪怕没有人听。她在怒骂老头子,几十年前就丢下她不管,自己先走了,这是多
      么的自私,多么的不负责任,留下她一个孤单的老人。她说她想去见死老头子,
      找他算总帐,不知道死老头子有没有在如她一般的等待。
        我也快要走了,在另一边,在我即将要去的那个地方,我想我可能会遇见我
      的亲生父母,按照自然规律来说,他们可能早已经离世了。只是很可惜,即使见
      了面,我们也不认识。我的叔叔阿姨,那对无私的中年夫妻,我想我可能会遇到
      他们,如果有机会,我会像他们当初对待我一样的加倍回报。还有村长,该死,
      我怎么又想起了村长。事实上,给我戴绿帽子的,这个村子里至少有一半成年村
      民,我不该把帐都算到他一个人头上,否则的话太冤枉了。我想我,是真的谅解
      了村长。
        我不知道二儿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记得那时候他已经懂事了,村民们毫不
      避讳的议论纷纷,我猜测他应该是有所耳闻。这些年来他搬到城里之后也基本没
      有回来了,不知道是羞于面对村里人,还是对父母有怨恨,他也是一个不爱言语
      的孩子,对了,这方面倒挺像我。
        岳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碗,递给我,拖过一个椅子坐在我床边,深深
      的叹了口气。我看着碗中睡着的鸡蛋,看着旁边喘息的岳母,看着墙壁上略带微
      笑的岳父,看着电视桌旁边的全家福。
        妻子快要回来了,我也快要离开了。但我还是想要最后看她一眼,我要脱去
      她的帽子,抚摸她的头皮,亲吻她的双手,好好的端详,牢牢记在心里,感谢这
      个陪伴了我一辈子的女人。
        三天,还有三天,我想我有信心能撑得到那一时刻。

      本文标题:一个男人的小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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